Akiiiiiy

此号仅作纪念,我们再也不见。

【茄花】万丈悬崖

sum:我们牵着手走在马路上,就像对普通的恋人一般





茄花《万物生长》合志解禁文!好耶!

虽然再看一遍好害羞,总之请大家谅解我的烂文)








00.



 “您听说了没?那位前科研所的天才,今天就要在中心广场处以死刑了。”


 “啊?这……这怎么会,他是犯了什么错啊。”


 “不清楚……不过听人说,他犯了大错。”


听说啊……


他爱上了自己制造的机器人。




01.



一如既往的清晨。哈欠,哈欠,接二连三的哈欠,花少北翻过去准备蒙头再来一个美梦时,一个猫爪子毫不客气地按在他脸上。


闹钟沙沙作哑,早上的九点就看不清天上的太阳了,毕竟他们所在的地方名为泥城,终年看不见星空,只有黄沙与二手的霓虹灯替人们遐想星空。花少北拖着行李来到这里时,正是每日的垃圾倾倒时间。


云都代表高贵,于是垃圾被他们嫌弃地倒在泥城里,一车又一车。花生米见人还不醒于是凑在耳边喵喵叫着,花少北叹了口气后,不情愿地从香甜的被窝里探出头,往下按了按自己如同鸟巢般混乱的头发——他昨天忘记洗头了。房子周围摩托车呼啸而过,花少北迟疑片刻,还是选择起床,挂着没有睡醒的表情套上拖鞋,慢慢晃到卫生间去。


外面的世界已经开始工作,沙土飞扬,目光所及之处都是疲惫的人们弯着腰在沙尘里行走。所有人的脸上都戴着防护面具,以防还没有劳累过度就因为得了肺炎,白白送性命。


花少北打开水龙头开始刷牙。这些都和花少北无关:因为他不仅是个无业游民,他还闲的要死。


这栋房子是他前几个月搬进来的,价格对他来说是小意思,只是震惊到了疲惫的原住民。偶尔在路上慢跑时听到街上的路人说,这栋房子的主人原本是云都人,因为做错了什么事被流放到了泥城,便再也没回去过了。


那位被流放的人修建好房子就过世了,由一个老奶奶收了下来。住在这里的老奶奶过世了,她的孙女缺钱,便张罗着把这个单身小房子卖出去。


在泥城大部分都是集装箱,像这样带个小花园,还是个独栋的小房子实在是少见了,稍微有点小钱的人,在看见那黑心眼的孙女放出的惊天价格基本上吓得纷纷而逃了,花少北来的时候这个房子成为了缪斯一般的存在:人们仰望,却不敢碰。


结果谁也没想到,前几个月刚拿着一堆行李的异乡人直接一次付清拎包入住,弄得人人都是瞠目结舌,顾左右而不知言何。无事可做时人们便喜欢说闲话,在花少北入住后,关于他的传言一时间散满泥城。有人说他是深藏不露的黑客,偷了富翁的钱买下了这个小房子;有人说他是为爱而伤的可怜人,带着云都恶毒丈母娘的钱来到这里调养。


说法太多花少北都懒得去看最新的说法是什么,这些话都太偏离正轨了,甚至一传十十传百,一千个人嘴里有一千个版本,说到后来越来越扯,花少北就放弃听这些了。不过那些传闻里只有一点是正确的:他的确是来泥城休息的,一种带薪的高级调休。


他搬来这里时太孤独了,于是顺手捡了只小白猫,取名叫花生米。曾经的小猫已经长大了,伸懒腰赖在他腿旁边,等着花少北给他准备早餐。忙活完了,花少北便从书架上随便挑了本书,这是他匆忙收拾行李时带来的笔记本,里面有一些草稿,也有像少女一样的日记牢骚,总之是他的回忆录。


淅淅沥沥着外面开始下雨了,雨珠划过,留下细细长长的水渍在好久没擦的玻璃上。


花少北偏爱干净的环境,于是他皱皱眉把窗帘拉上,挡住外面的脏乱。花生米趴在自己腿上已经睡着了,他甚至还能听见猫咪呼噜呼噜的声音。厨房间,咖啡的香味飘了过来,花少北左顾右盼,只得小心翼翼地把花生米放下,而后去接他的那杯咖啡。


雨势虽然依旧是小小的不会恼人,但花少北看不进任何东西。他心底有处地方空落落的,自从搬进这里后,与日俱增的落寞。他从云都来到这里打包书的时候随手拿了几本,结果拿什么不好偏偏把自己的笔记本装进了纸箱里。该死的,花少北盯着那本落满灰的笔记本,想着要不要扔到垃圾桶。


笔记本装满了回忆,而人是最容易陷入回忆的。算了,留作纪念吧,花少北摇摇头想,毕竟他早就做出了决定,要和自己的过去说再见。咖啡冒着热气被他捧在手里,冰冷的温度这时才有些退散。而在他准备品尝一番时,客厅的座机响了。


在如此不合时宜的地方。


在云都时他就没几个朋友,更别说来到泥城了。大学的舍友说花少北是独居动物,给点必要的生活用品就再也不出门了。是个人都能做到,花少北本想这么反驳的。


也许是推销电话,花少北想。他起初没有多加理会,只是抿了口咖啡测试温度后准备去网上挑几本新书。座机的声音过了一会儿停止了,花少北确定自己猜测无疑时,电话又响了。这一次传来的响声来自他放在裤子里的手机,还不是平常使用的那只。


花少北的表情这才严肃起来,换下那副懒散随性的样子打开手机,看着来电显示联系人是未知的陷入了一阵阵沉默。手机屏幕暗了下去后再次响起,花少北放下咖啡杯,接通电话。


“喂?”


出乎意料的是,电话对面是沉默。那边显然发生了什么,隐约里他能听见一些嘈杂的劝阻和骂声,太熟悉的名字在其间穿插。花少北抬起右眉,现在他知道这人是谁了。如果允许花少北会直接说一声“再你的见”然后挂断,不过今天他还算无聊,于是沉默着敲着桌面,节奏缓慢,等待发言。


一声长长的叹气。


“花少北……他需要你。”


雨依旧在下,房间没开什么灯,随着窗外乌云的密布变成了深黑色。花生米这时醒了,伸出爪向前走时,按在那本落满灰尘的笔记本。花少北习惯性把东西到处乱放,包括一些珍贵的馈赠。纸张抖落的声音,花少北这才如梦初醒的样子,保持接听的样子走向沙发,弯下腰一把抓起花生米,后者则在半空向他挥拳。


笔记本上是一张肖像素描,花少北的绘画本领难以恭维,然而这张是他画过的最为认真的,也是最看得过去的。电话对面愈发嘈杂,此刻所有喧嚣与繁华隐遁于世,花少北盯着那张素描看了好一会儿,嘴唇慢慢地,摩挲着:


老番茄。


花少北苦涩地笑了下,然后挂断了电话。


这一次他不着急对方是否会再打来,花少北给手机开启勿扰模式。既然那个高傲的女人肯来求自己,那么主动权就在自己手上。


花少北的嘴唇摩挲着那个名字,手指慢慢滑过那张素描。


我们俩,还真是孽缘啊。



02.



车载音乐器正在播放音乐,科研所人的效率极其高,在花少北挂断电话后的第二天下午就派了一辆车来接他。花少北没有任何反抗,在路人诧异的目光里泰然自若,坐进车子里假装睡觉。


实际上花少北不愿意去回想那段时间的日子,尽管它是那么的甜蜜。但甜蜜的背后是利刀,是一个早就知道故事结局的童话。


云都和泥城顾名思义,一个天上,一个地下。云都里生活的都是些精英,那里光鲜亮丽,是所有人羡慕的去处。至于泥城,便是为云都服务的人们,苦活脏活,想要的在那里应有尽有。至于花少北,他来自云都,人尽皆知的一位天才。他从小是在父亲的严格看护下成长的,对于母亲,花少北没有任何记忆。每当提起母亲,父亲的脸色总会一沉,然后说“小孩子不要管大人的事”,随后摔上门。


花少北望着那扇紧闭的门不再说话。


成绩优异,父亲又是高级官员的原因,从小到大老师们对他的评价都不错,只是都会在期末评语时加上一句:虽然该学生是个货真价实的天才,但其价值观与大众有些偏差,如果不加以矫正,未来也许会酿成大祸。


他向来会拿起笔涂掉后面的话,而父亲会撕掉报告单。


大学毕业后他和父亲提出去科研所工作,父亲挑了眉表示许可。顺理成章的,花少北从家里搬了出去,在市中心的地方租了一个公寓,他终于不用再对着那张冰冷的脸了,花少北慢慢吐了口气,这对于他而言,是人生的新起点。


大概看在花少北是赫赫有名的天才份上,科研所的几位老前辈抢着要他做自己的徒弟,不过花少北通通回绝了。上级的人给他安排了主研发员的职位,还特别嘱咐其他人不要对他太苛刻,让他随性点。这样倒好,院校的条例困不住他,极大的自由握在手上意味着花少北不用在科研所加班,一到下班时间他就会拿上早就收拾好的东西回家,锁在家里捣鼓其他玩意。


只是最近不行,最近他必须服从指示留在科研所,研发一种他不知道是什么的机器人。花少北已经听闻了好几场金库信息泄露、保安系统崩溃以及,机器检测来源却无法发现源头。骄傲的云都无法容忍这种奇耻大辱,几乎所有人一口咬定这些人来自泥城。一场又场会议讨论出来的结果是科研所要尽快研发出一种新型机器人,好来成为制裁这种暴力的工具。


暴力?工具。花少北冷哼了一声,自以为是的叫嚣才是暴力,把机器人叫做工具就是最大的嘲讽。


人一旦有了实力,有着追随者,便会贪婪地渴望更多,这些人往往目中无人,就像他冰冷的父亲一样。花少北握紧手上的扳手,他并不否认这个原则,他只是耸耸肩继续做自己的事。只是一点可以确认:他绝不会变成父亲那样。


最近科研所的气氛很压抑,每个人的脸上都充满了焦虑。花少北听同事说,最近高层给他们委托了一个项目,听说这个项目事关重大,如果做不好他们轻则被撤职流放到泥城,重的话,连生命都无法担保,谁都无法赦免的那种。


原来的负责人被调职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位年轻的女性。杰西的脾气很不好,花少北与她根本不对板,上次花少北从她的办公室门口经过时,里面传来了摔杯子的声音以及歇斯底里的女人在无奈地叹气。但是她对自己不错,总是会带点马卡龙给自己。


几天工作上的相处让花少北深知这位女科学家的脾气,于是这几天都没来烦她,老老实实地按照杰西的指示做活动。每当他打哈欠申请回家时,杰西总是挑起眉毛,但什么也不说只是草草给人签字。得逞的花少北准备收拾东西下班回家时,位于科研所地下实验室的人们仍在忙碌着。


花少北的逃避不是毫无理由,最近项目遇到了一个冲突点,他负责制造的这个机器人基本上的框架已经打好了,只是关于芯片的编码,项目里的人起了冲突。杰西为首的一群人坚持要服从指令,就做一台专门服从命令的机器人。而花少北说只服从指令会被利用,机器人是他制造的,要弄什么编码由他说的算。


为此,杰西已经赶了几个认可花少北观点的人到泥城去,剩下的人一个个都敛声屏气,生怕哪里做的不衬心意就被流放到泥城。花少北对于杰西的警告熟视无睹,他坚持自己的想法,因此两个人互不说话了好几天。


今天是星期天,晚上一就没什么安排。休息日的原因本来就没有多少人上班,诺大的科研所在这时还有些冷清起来。花少北正叹着气准备去做最后的检查工作就收拾回家时,刺耳的电鸣声,紧接着是刺拉一声——科研所陷入了无声的黑暗。


完蛋了,花少北听见朝这里迅速赶来的高跟鞋声,门打开了,杰西踩着高跟鞋从他面前径直走过去,抓起桌上的电话不知道在跟谁说话。


“先生,他已经动到我头上了,再这样下去只会适得其反,您为什么还不出手啊”“我知道,但现在项目遇到了一个难题……”“再怎么包容,这么做也是不正确的……”,杰西看起来是个复杂的结合体:又是愤怒又是恭敬。


然而为了保持她的风范,她克制着自己的疑虑与不满,插着腰跟对面的人吵了起来。花少北只是站在原地,想好心的给她接杯水,看着杰西的表情越来越黑,花少北还是放弃了。杰西抱怨了许多,最后吼了一声“这个项目重头开始,可以了吧”后摔了电话。


沉默。


花少北耸耸肩,就算他不在意科研所的规则,花少北也是不敢惹这个女魔头,而杰西在做了几个深呼吸后才注意到花少北站在旁边。那个……他听见杰西换下愤怒的声音朝自己开口着,很麻烦但是,可以拜托你去看一下电源吗,我实在是忙不过来。


花少北这才连连答应后以百米冲刺的速度迅速离开现场。一天到晚只会发脾气是要累死的,跑到地下室控制电源的地方时,花少北忍不住想,不过这个人对自己格外宽容,索性帮忙到底好了。


花少北刷了门禁卡走进控制电源的房间时,电源的地方还好,在处理过一些困在一起的电线后,花少北拉下总闸,房间又是一片光明。看来工作已经差不多了,花少北哼着歌准备离开。在路过他的实验室时,花少北停下了脚步。


他呆呆地站在实验室里,杰西还在打电话,踏着高跟鞋走下来了。这时花少北却关上了门,什么话都不说。杰西走到发电室的地方检查,确定没事了后兜转着绕到了花少北身后,拍拍人的肩膀,示意他好下班走了。


“请等等,杰西小姐。”


花少北很少对身后的那位女性用如此尊敬的称呼,因此被呼唤的人也愣住了。


“……先回去吧,还有些收尾工作,我需要再做一下。”


花少北克制自己的不舒服朝人礼貌一笑。杰西大概也被他的反常愣住了,那人足足停顿了有一分钟,才半天憋出了一个“好”字。花少北笑着把人送到门口,目送杰西离开后一刻不停地朝着实验室走去。


刚才打开时已经被震惊到了,花少北按着砰砰跳的心,打开了紧闭的实验室门。里面是一脸狼藉,就像是反对者的示威一般。里面的仪器被毁得一干二净,至于他研发的那个机器人被人拆了零件,躺在正中央的地方没有生机。到处是被拔掉的电线,散漫地揉在一起,像是电子海一般。


到底是谁干的,花少北本想去调监控,在他看到了被涂黑的监控镜头后,花少北陷入沉思。


也许是反对自己想法的人,花少北想,也许……是杰西干的好事。


在那个近乎绝望的黄昏,机器人忽然触电一般动弹了一下,然后发出吃痛的,如同人类的叹息一般。花少北抬起头,诧异地看着又陷入黑暗的机器人。但这绝不是回光返照,前几天花少北测试时放了一点芯片进去,那时候他没有在意。


他的机器人在向他求救。


仅仅是一刹那,对于花少北却像是永恒。


花少北小心翼翼地走过去,按下机器人中心的按钮后,机器外壳打开,里面的芯片完好无损。实验室里一片寂静,外面传来闷雷声:阵雨就要来了。


如果杰西知道他把这个机器人带回家了,会不会把自己赶到泥城去。搬运机器人时花少北突然想起来了,这个项目毕竟还是要完成的,不然他们都在劫难逃。但是作为制造者,作为给予了自己创造物生命的人,花少北无法对求救的信号视而不见。


我要带他走。














花少北连夜把那个残破的机器人带回了自己云都租的高级公寓。虽然实验室规定,禁止带走一切用于科研活动的用品,但花少北早就把那些守则扔到身后了。几天的忙活后,机器人修补完成了。依旧是他设计的那样,花少北看着沉睡的人露出了笑容。


现在,编号047……启动。


按下按钮后,花少北站在一边期待地看着机器人的反应。在一连串机械的声音后,机器人睁开了眼睛。


最初制造时,花少北满脑子的要做一个帅气的机器人。虽然这双眼睛是他设计的,也是他找材料的,然而兴许是上帝的手太过惊人,那双眼睛睁开后里面的翠绿犹如湖泊,把惊讶的他包裹着。


机器人迷茫地看了眼四周,而后目光落在了花少北身上。很快意识到最初被制造出来的机器人是没有自我意识的,花少北连忙捯饬了下自己,清清嗓子跟人做自我介绍。不知道为什么,明明站在自己面前的是个机器人,花少北对着那张脸却有点紧张起来。


“你醒了?我是花少北,能活动吗。”


机器人眨巴了下眼睛,转动身体后回过头,朝他露出笑容——尽管十分机械。嘶,花少北躲避着他的视线,虽然他向来满意自己的作品,但这个机器人已经不能用完美来形容了。


“那,我是什么。”


机器人向他提出问题,这才把花少北拉回现实。关于这个,花少北早就想好了。


“……你啊。”


你是老番茄。



03.



老番茄修改后,留在自己身边的第三个月。

“老番茄?”


花少北坐在沙发上,试探性地呼唤一声。


他的机器人正在擦书架,听到这句话后转过头,回复着“我在。”


“老番茄。”


花少北凝视着他好一会儿,又开口着。


这一次老番茄放下了抹布向他走开,单膝跪在地看着他,那双机器人的手握住了自己。


“我在。”


花少北没再多话,老番茄便起身坐在他身边,把他圈在怀里轻声询问怎么了。没什么,花少北小声嘀咕着。


他毫无理由地把一个机器人留在自己身边,花少北不知道自己是怀着怎样的心情带老番茄回家。他心底有个叛逆的计划,他想要看看如果像对待人类一样教导一个高智能的机器人,冰冷的机器人是否具有人性。


花少北只教给了他一些生活必需技能和他拜托老番茄要做的事,不过老番茄比他想象中的更全能。每天晚上回家都会闻到饭菜香。其实他没怎么教老番茄,不过芯片自带的学习功能超出了花少北的想象力。虽然那人的声音还是有一点僵硬,但总比那个天天挂着黑脸的老番茄要好很多了。


花少北有天半夜醒了,想要出门拿水喝时,一直在旁边待机的老番茄不知怎么的醒了。他以设定的温和嗓音让自己回房间休息,自己则走向了厨房间的位置。过了一会儿老番茄的确有拿水来——在托盘里与切好的水果和小饼干相比,显得尤为逊色。老番茄细心地为他支开小木桌给人放好,然后侯在一边只是看着花少北。


安心感。


花少北开着门注视着老番茄的身影。这个机器人仅仅是站在身边,或者在视线可及范围内看见老番茄,花少北就会感到安心。这种念头不是没有缘由的,而他那时没有深究。


花少北吃完准备把碗拿走后老番茄又制止了他。虽然程序设定里,花少北为了实验的精准性,他只是在原本科研所制造的基础上调整了语音,很明显老番茄的学习能力已经不在他的控制范围内了。这会是坏消息吗,花少北整理书架时想。


走一步,是一步吧。






这几个月花少北一直好奇杰西会有什么反应,然而报告机器人失踪后,那个女人露出了“总算啊”的表情,张罗着设计新的机器人。这回花少北不是总研究员了,他只是记录数据和分析的小员工,工作量一下子轻了不少。眼下花少北正在书房里打扫卫生,电话打过来时,老番茄就在电话间。花少北从自己的书房出来时,电话已经结束了。作为机器人的老番茄脸上波澜不起,只是在花少北走近后,老番茄向他问了句问题。


“我的学习系统提示我询问:我是谁。”


有着较高自我学习能力的机器人几乎都会想明白它们与人类的区别,就像老番茄明明是僵硬的表情,他凝视自己的眼神有一瞬间让他感到,他是在与一个活生生的人对话。水族箱里的鱼仍在游动,窗外是飞艇而过的响声。花少北抱以同样的目光与人对视。


“你是老番茄。”


花少北只能给他这样一个答案。老番茄若有所思着,依然垂着钢制的脑袋望着他。花少北查看着书架,正思考着,老番茄忽然又出声了:


“我的情感系统提示我询问:你是我的谁?”


“……”


花少北停顿了下,侧头望着他。


“……花少北。”


他耸耸肩,忽略那句话的前缀简单回复着,费力从一堆杂志下面抽出自己需要的东西,转手把那本书页泛黄的本子交给老番茄后走到厨房间,泡了杯咖啡。摩卡的香味在房间里弥漫,老番茄就一声不吭跟在他后面。显然老番茄并不满意这个答案,当摩卡苦涩的香气在两人之间盛开出漂亮的雾气时,他听见老番茄又开口了。


“我的情感系统提示我询问:你是我的谁。”


花少北叹了口气,抽过老番茄握着的那本书,随便翻到哪一页后一把糊在老番茄脸上,说着看你的书去后径直走向书房,不等老番茄进门就把房门带上,顺带锁门。脚步声停下了,随后是咚的一声蹲下来的声音。老番茄哪都好,就是有这个毛病:自己走到哪他跟到哪。


虽然他很高兴被人需要着,人性的实验看起来是有了起色,但花少北不怎么笑得出来。晚上当他对着自己的笔记本,在电脑里又输入了一些东西,随着窗口提示“已完成入侵”后他删除记录,改变ip地址。打开书房门时,老番茄并不在这里,饭菜的香气从餐厅的地方飘来。老番茄阅读的那本书被留在门口,摊开的那面轻轻折了一角。


花少北弯腰捡起那本书,这是他学生时代弄的素材摘抄,而老番茄翻到的恰好是高三时他摘录的一段话。


“应该站在一起。但不要靠的太近,因为廊柱分开才能支起庙宇,像树和雪松也不能在彼此的阴影中生长。”


老番茄看起来很喜欢这句话,花少北以前给他书时,从来没有见过他会在一本书上折页标记。出于好意的花少北没有合上书,而是保持着摊开的样子,从书的旁边绕开,拿着笔记本走向餐厅。今天的晚饭是没有放太多盐的咖喱土豆,吃好后花少北难得洗碗,拍拍手看眼表盘。


已经是凌晨一点了,花少北打了个哈欠准备走回卧室时,下意识的,他看向了客厅的一角。老番茄站在那里充电,待机时是沉寂的,就连那双翠绿的眼瞳也失去了光泽,沦为没有生气的一摊废铁。但花少北偏偏觉得即使没有光泽,那双眼睛依旧是独一无二。


于是他坐在沙发上盯着老番茄看了好一会儿。午夜风沙沙响,宁静的地方总能听到许多,就如不远处的地方火光四起,传来短路的声音。房里,笔尖沙沙,花少北第一次如此认真地在画一个人,画一个他在意的,放在心上的人。


……等等。


等到画完了,花少北才意识到他在做什么。方才的平静此刻被绯红代替,花少北的耳根在发烫,他说不出话了。


不对,不对,冷静点,我究竟是在胡思乱想些什么。


明明那人什么也没有做,花少北却落荒而逃藏在自己的房间里。他听得见自己的心怦怦直跳,冷静点,做几个深呼吸。呼……花少北拍了拍自己的脑袋,嘿,大傻子,放轻松,他对自己小声念叨着,你只是没谈过恋爱,又碰巧这个机器人是你亲手制作,你不过是有点恋物情结。


但是,另一个声音犹豫不决,尝试反驳。如果他每天都会陪在你身边,不会背叛你,不会离开你,一生只忠于你一个人,你会心动吗?


很难回答,花少北长长叹了一声。


你在躲避什么呢,花少北。


窗外是皎洁的月亮,冰冷的夜色里,他站在高楼上扫视繁华。霓虹灯闪着漂亮的颜色,如同万华镜一般虚假却梦幻。此刻万籁寂静,唯有他的眼在眺望远方,他跳动的心脏正在一遍又一遍审问着。


是因为他是机器人。


还是因为你,动了情?



04.



当他模糊着从那个梦里醒来时,车子停了下来,他已经到达了目的地。


花少北没有想到有一天他还会回到这里。


科研所的外观和记忆里的没有太大偏差,只是冷清了些。当他从漫长的旅途恢复意识,开车门下车时,迎面的寒风吹了过来。他才想起来现在是冬季了,12月底,在泥城呆的时间太久了,久到那里的废热总是四季如夏,地狱一般的炎热不堪。


自然的,他打了个喷嚏,哆哆嗦嗦着挪向科研所的地方。昔日这里的风采不再,几次黑客入侵和一次又一次失败的研发,这里很多人都已经离职了,只剩下几个骨干带着一些懵懂的新人们,拖着疲惫的身体妄想再一次被重用。花少北被引进门时,杰西背对着他正在看什么文件,在有人走近提醒她花少北来了,杰西才转过头。


几个月不见这位女性看上去像是几年不见一样的老了不少,当初被迫把老番茄交给她时,她还是高高在上的样子,仅仅是几个月,等到他再回到这里,杰西看起来就像是打了败仗一般疲惫。


说到底,她还是年轻不懂事,以为什么都能掌握在手里。花少北如此想着,双手交叠着等待杰西说话。


杰西的眼睛变得浑浊了,不再有当时的光。良久,他好像是听见了如同幽灵一般的一声“和我来吧”,眼前的女人扶着墙壁慢慢向地下实验室走去,才走了几步,她回过头盯着花少北看,好像是要把人看透彻一样。花少北耸耸肩:他向来不知道这位古怪的科学家对他到底有什么意见。


杰西想说什么,欲言又止。


“仓库还有些专用白大褂和手套……去给他拿过来,马上。”


旁边的人应了一声后跑远了,用不了几分钟就抱着杰西需要的东西回来,附带一张门禁卡。花少北接过了那条白大褂,出乎意料的,被包在白大褂里的工作牌正是他离职去往泥城那天,混在里面上交的。也许是天意,花少北想着,有条不紊穿上了衣服。天意指引我回来见你,未知好坏,未知是幸运还是命中一劫。


刷过门禁卡后,大门打开了。地下室的灯光比以前暗了一些,旋转的楼梯后视野变得开阔了。杰西引着他向前走去,花少北仔细打量着周遭的一切,与以前差不多,只是一样的,少了很多熟悉的面孔。嘈杂的声音越来越近了,伴随着砰砰的金属撞击声音。


一片嘈杂里,杰西瞥了一眼花少北。似乎察觉到眼前的女人要做什么了,花少北做了一个礼貌地绅士“请”的手势,识趣地退到一边。果不其然,杰西握着双拳,紧紧盯着那扇铁门后,一脚踹开了。


轰的声音倒是一个不错的安静方法,里面的嘈杂声在顷刻消失了。新面孔,旧面孔,戴着防护镜与自己大眼瞪小眼,花少北不喜欢陌生人多的地方,于是他一米八几的大个准备躲到杰西后面,尽管他知道这是无用的。


“花少北,过来。”


铿锵有力的声音。花少北惊觉什么一般抬头过去,他的父亲坐在桌子的另外一边,居高临下看着自己,眼里没有一点父亲对许久不见儿子的温情,有的只是长官对新兵的拷问一般的冷漠。花少北听见这句话并没有动,相反,他更加坚定了不过去的想法。


杰西却走过去,停在父亲身后的地方,恭敬地说了一声:元首。


元首?


在他下意识里质疑的声音发出来前,所有人都停下手上的活,朝人敬礼跟着说元首,只有花少北一动不动站在原地发愣。


僵硬的大脑因为一声“元首”得以激活,过去的往事浮现,一切不寻常的源头终于被找到:人们会对自己莫名尊重,是因为父亲;人们会夸赞一声“真是云都的好孩子”,是因为父亲;科研所里无视规则却被一次次包容,是因为父亲;甚至是自己去了泥城还不被找麻烦,还是因为父亲……一切都是因为这个男人,这个与他相仿却又不同的父亲。


杰西是他的秘书,是他安排来这里,既是保护自己,也是派来监控自己的一举一动。


我竟然是元首的儿子,他想。我也是真的傻,这么多年了,没有发现元首是自己的父亲。


撞击声依旧响起,父亲却没有着急介绍情况的迹象,而是挥挥手让所有不相关的人离开,只留下杰西和花少北在房间里。花少北盯着那个男人,他们已经有几年没见了。


杰西弯腰,父亲在跟她耳语什么。随后杰西一副“我明白了”的表情朝自己走来,恭敬地鞠躬。“小少爷……对不起,请过来吧。”花少北没有回复她的话,只是沉默着迈腿,走向父亲的对面,拉开椅子坐下。二十多年里父子从来没有面对面地坐下聊天,没想到的是他们第一次这样做,会是充斥着矛盾与命令。


父亲命令杰西把早就准备好的东西摊开放在桌子上,花少北也已经猜到他会拿什么出来了:一堆文档,包括时间点和各种事件,诸如金库信息泄露,安保系统溃烂,网络崩溃,机器人系统遭到入侵等等。过去人们一直以为那都是泥城的人干的好事,但亲爱的元首——他尊敬的父亲已经发现了。


“少北,你知道你在做些什么吗?”


父亲说话从不遮掩,就像现在开门见山着问他想要什么。如果说期末评语没有错的话,花少北的确是个叛逆的孩子:他的价值观和别人不太一样,他从不认为机器人是工具,在他的潜意识里,众生平等。


我想让人们明白:一直坐在高位目无一切,总有一天会粉身碎骨。


云都几乎公认的真理被他扔至脑后,他特立独行,即使是父亲强硬的命令他也不执行。问自己知道在做些什么?当然,在做任何事前人类都应该带上脑子好好想一想:你是天使,还是恶魔。你所做的是为了谁,你所做的会有什么后果。


花少北经常对着电脑做一些东西攻击那些自大的人的东西,攻击金库只是开始,当他发现人们为此没有任何转变时,花少北继续他的潜伏行动。当初做的时候就已经很刺激了,现在知道他是在挑战自己的父亲后,更加刺激了。


“我知道啊。”


花少北耸肩,一脸坦荡的表情。


“我不想让你好过,就像你对我过世的母亲一样。”


这句话半真半假。


他做这些事时,根本不知道他的父亲就是高高在上的元首,也不知道那个男人早就知道是自己做的了:那些ip地址父亲只要动动手指就能追溯到源头,可他一次又一次纵容自己的行为。但有句话是真的:他对父亲的厌恶,大多来自他没有记忆的母亲。听人说,母亲曾经是个科技先锋,但因为犯了大错被元首流放到了泥城,不久便服毒自尽了。


“你不需要知道。我给她在泥城修了那幢漂亮的小洋楼,准备过段时间风波平了,我把她再接回来。但是她恨透了我,没过多久,我就得知她从暗网买来了毒药,服毒自尽。”


“花少北。我很爱你的母亲,但你不知道她对我做了什么的话,就闭嘴。”


花少北没在意。


父亲的手指敲着桌面,杰西心领神会着把那些根本不用拿出来的文件整理好放了回去,从柜子里拿出了一件黑色的遥控器,走到花少北身后交在他的手上。按一下试试,父亲颇有风度地说着,花少北知道他没按好心,于是半天不动。杰西能说服自己回到这里的原因只有一个:老番茄。如果老番茄不在这里,他准备要走了。


但有一点不太对。


从刚才进来撞击的声音就一直没有停下来,但这个房间除了入口的地方,已经没有其他的门了。像是看出花少北在疑虑什么,父亲起身,但不让花少北动,只是径直向门外走。杰西紧随其后,经过花少北时,她用只有花少北能听见的声音说了句:好运。


滴的一声,大门被反锁了。紧接着四周的灰色墙壁变成透明色——很快他意识到那些墙壁消失了,他置身于另外一个空间。大门旁边是透明的玻璃,父亲就站在那边,环抱着胸不带任何感情看着自己。杰西仍然是抱歉的表情,花少北朝她眼神致意:不用在意。杰西只是给了他一个选择题,当初答应会照顾好老番茄的人是她,如今出了事央求他回来的,也是杰西。


砰砰。


熟悉的撞击声传来,花少北这时才回过头。带着凶光的翠绿眼眸撞进深海,一个机器人被关在了这,红色头发翠绿眼眸,脖颈上有一个项圈,隐约能看见银白色的电火花。电流控制装置,花少北想,这时父亲举起了那个与他一摸一样的遥控器,又按了一下。


——刺拉。


项圈在那一瞬间释放出巨大的白光,电流穿过的声音,那个机器人控制不住电压的刺激连连后退。花少北大喊了一声住手后飞奔过去,把遥控器扔到一边自己尝试着想解开项圈。无解,花少北的手攀在铁项圈上,这不是他会做的东西,疲惫的机器人靠在墙上滑了下来,一身的破烂,右眼甚至都不见了,只剩下深不见底的黑色。


“老番茄。”


花少北没有犹豫地说出了那个人的名字,伸手捧住了老番茄的脸,额头贴着开始生锈的表面。无论他会变成什么样子,既然是自己亲手制造的机器人,如果连自己都不记得了,老番茄还会被谁挂念呢。


而老番茄在听到这声久违的呼唤后,平静了。小心翼翼着,花少北能感觉到这个机器人笨拙的动作:他想拥抱自己,可又怕那弹出的电线与脱落的残片会刺到自己。花少北没有退缩,他代替老番茄完成了那个动作——尽管划痕在手臂上鲜艳。


他动了情。他不后悔。


他爱上了自己制造的机器人。


“花少北?”


“我在。”


老番茄还是警惕的样子,试探着又问了一句。


“……花少北?”


花少北把人紧紧抱着,贴耳轻语着:


我在。



05.



老番茄陪在自己身边的第二年,云都的某日,老番茄打扫着卫生,花少北打着哈欠从房间走出来,眺望窗外。


“老番茄,想出去转转吗?”




科研所的项目历时一年半的时间终于完成了,作为辛苦工作的回报,杰西给他们放了一个小长假。花少北回家报告这个消息时,老番茄在弹钢琴。一年多的相处里老番茄已经越来越有人的模样,不再试着模仿别人,而是在花少北的指引下尝试用自己的想法来做一些事,就像弹钢琴一样。巴赫的曲谱早就熟记在他的智能芯片里,而现在弹的是一首名家融合在一起的,老番茄独创的曲子。


听到花少北如此邀请后,老番茄停下了手上的动作。“好啊。”他含着笑意看着花少北,起身慢慢向人靠近时,花少北不知从哪里抽出一条米色的围巾给人系上,一边拍着背说外面冷注意防寒,一边揉着自己拍疼的手,想起来老番茄是个机器人。


深秋的时节,接近黄昏,路上的行人匆匆赶向伊旬园的世界,花少北和老番茄并排走着,一路无声。老番茄跟在他身边,路上也有其他人带着自己的机器人在走,不过没有一个像花少北这样给自己的机器人系上围巾,还给了一副人的模样。


真般配啊这两小伙子,和老番茄肩并肩一起等红绿灯时,一对老夫妇在后面窃窃私语着。人不算很多,老人家在说什么花少北都听的一清二楚,大多是夸赞他和老番茄看起来是一对甜蜜的情侣一样。窘迫的表情出现在自己脸上,老番茄察觉到了主人的不对劲,弯下腰轻声说道:


“我的温度感知系统检测到,您现在的温度很高。请问您是生病了吗?”


红灯跳为绿灯,花少北推开老番茄凑近的脸,大踏步向前走去。老番茄不紧不慢跟着他,两人的影子在斜阳下被拉长。霓虹未上,仿生树摇曳着身姿。向上看去是层层叠叠的树叶,交叉着掩盖蓝紫色混杂在一起的落日。黄昏已至,余晖满地,花少北停下了脚步,老番茄跟上了他。


花少北看见了熟悉的人。这里是块墓园,几十年来人们去世都被埋在了这里。位于荒郊的墓园有了几分悲凉的色彩,在整片暖色调为主的天空下显得格外孤寂。进园后左转弯的地方,杰西即使戴着鸭舌帽,花少北也能认出来,他示意老番茄不要说话,自己一个人悄悄过去。


杰西在跟一块墓碑讲什么,墓碑前摆着漂亮的百合花,杰西的表情很无奈,自言自语着“老师,你会理解我的”“先生真的很爱你,你为什么要这么做呢……”诸如此类,看起来像是误入迷途的旅人忏悔一般。没意思,花少北耸肩,正准备离开时,他听见了下一句:


“花少北少爷跟您很相似……各种方面的相似,先生很不高兴。”


“你说什么?”


在别人嘴里听到自己名字可不算是什么太好的事情,特别还在墓园里。杰西也被吓了一跳,震惊地转过身盯着花少北看,随后又换上平时高不可攀的表情,冷漠地质问花少北为什么会在这里。强硬的女人,花少北想,插着裤兜与人对视,就是不说自己其实是偶然来的这里。眼看着气氛越来越尴尬了,杰西正要做出下一步动作时,花少北被扯到了一边。


老番茄挡在两人之间,把花少北死死挡在身后。杰西的表情从刚才的冷漠又变成了惊讶,只是这次惊讶的时间要更久些。她瞧了会儿花少北,又看看老番茄,若有所思着。耳边传来乌鸦的喊声,杰西叹了口气。


“我们到别的地方说。”





老番茄依旧被要求在一边待命,这回他不再违抗命令,乖乖地等在一边,目送花少北和杰西并排走向墓园的角落,走向一张枯败枝条做成的长椅上。花少北陪人坐下,没有开口询问杰西和自己的母亲是什么关系。那个女人并不存在自己清晰的记忆里,只是偶尔梦里他朦胧记着,温柔的女性抱着自己在和谁笑着唱着漂亮的歌,他记得那人用着机械的声音和着母亲的歌声,白色的雏菊开满了原野,母亲和那个人牵着手离自己而去。


远处的云朵变换出薰衣草色,杰西摘下了鸭舌帽。


“你的母亲……是我的老师。”






母亲是杰西的入门老师,当时谁也不收她这个没有背景没有能力的徒弟,是母亲笑着推开别人,把她抱在怀里嘟囔着,这孩子多可爱,以后归我了。


母亲很温柔,教导完杰西后就会带她到处走走。云都的边缘带没有任何防护栏,稍不小心就会坠下去。可母亲好像从来没有害怕,总是抓着杰西的手让她陪自己一起坐在边缘的地方,看星河满天,看黄昏黎明,看尽人生百态。母亲总会给她指底下泥城的各个建筑,以悲哀的表情指着。


“老师总是说,她的儿子一定不要成为像他的父亲那样冷血的人,看见贫困不心疼,看见弱小不想着帮助。”


后来杰西见到了父亲,因为她被母亲推荐到那里去做秘书。你更适合那里,分别时,母亲是这么说的,也许你比我更适合去劝劝他。


老师不爱他吗。杰西问过。


我爱过他。


母亲是这么说的。


父亲的确如同母亲描述的那样是个冷血的人,但杰西发现他是真的疼爱自己的妻子,只是与自己的妻子有许多不相同的爱好,所以才会有那么多误会。后来花少北出生了,杰西去参加了花少北的周岁礼,从大厅出来时,她在垃圾桶旁边发现了一只被废弃的机器人。


她应该移交给警署,而不是擅自主张交给了母亲。母亲向来主张众生平等,于是她毫不犹豫把机器人送到了实验室,自己偷偷改造复原,取了一个名字,带回家对父亲说是管家。父亲相信了,只是他眼里无法掩饰的轻蔑让母亲很不高兴。


机器人很符合母亲对于理想爱人的一切。作为主人,母亲总是教导他一些人的事情。自然的,母亲爱上了机器人,而父亲发现了。


警署带走了机器人,说什么他是重大事件的嫌疑犯,随后母亲被流放到了泥城,不久后就死了。死之前,杰西注意到父亲的书桌上有一封信。信的内容很简单,却是字字戳心一般的疼痛。


:你不是他,你代替不了他。





老番茄走过来时,杰西已经离开了。花少北只是沉默地看向远处即将被吞噬的那一轮红日,殊不知老番茄就坐在自己的身边。他不知道母亲到底是怀着怎样的心情背叛了父亲,杰西刚才说自己和母亲各方面很像,不仅仅是外表的相似,连喜欢什么,都是一样的。


……例如爱上机器人吗。


花少北叹了口气,转过头准备叫老番茄过来时,那人深邃的眼眸正看着自己,以严肃的表情看着自己。怎么会在这里,不是说好了不会违抗命令吗,花少北在心里嘀咕着,但他没有说出来自己心里的想法。藏点秘密吧,花少北望着老番茄深邃的眼睛,让我沉溺在这场梦里,不要再醒来了。


“我们走吧。”


花少北打了个呵欠,扭过头起身将要离开时,衣摆的地方被人拉住了。


“请不要离开我,花少北。”


那天风穿堂而过,吹起了少年的发梢,抚着老番茄坚定的脸庞。好奇怪啊,花少北想,为什么会这样呢。


为什么要对一个不该爱上的人心动。


“我答应你。”


这句话连花少北都不知道能否实现,誓言太大了,他们太渺小了,随着时间的流逝他们都将消失在人们的记忆里。可今日黄昏正好,风轻柔,天地间仿佛只有他们。云都的边际近在咫尺的地方,他望着老番茄的眼眸。





上帝,我无法回头。



06.



兜兜转转,一切又仿佛回到了原点。花少北跟着搬家公司来到了曾经的那所高级公寓,拿着钥匙打开了门。


门锁转开的声音,单身公寓被父亲保存了下来,只是里面满是灰尘,开门时他被呛了不少。老番茄遮掩自己的披风被他取了下来挂在一边的衣架上,随后是大扫除的时间,他们光是扫干净家里就花了一天,更别说把一些被父亲放在地下室的家具重新放置了。


笔记本被随手放在桌子的一角,花生米也被接到了这里,警惕地打量新家。


夜幕降临时,房子里的陈设差不多都完成了,花少北取出了工具箱准备给老番茄修补一下。时间太紧了,因此他只能给老番茄固定下手臂和把一些面部的残片换掉,简而言之,把老番茄弄得更像个人了。这回他很耐心,老番茄也只是静静地盯着他看,如往日一般,花少北在哪里,他就在哪里。


他害怕又是一个人,花少北明白的。


只是他又要食言了,不过安心的是,这是他最后一次食言。


上一次的分别,杰西认出来老番茄就是花少北带走的那个失踪的机器人。她只是放任了一段时间,而后收到了通知,要求花少北上交他私藏的机器人,否则要按云都的法律来宣判正义。杰西看得出来花少北对老番茄的感情不是那么容易动摇的,于是找上门的那天,杰西提到了花少北服毒自尽的母亲。


“老师不会希望你要走上和她一样的路。”


杰西那天又说了很多,她走的时候老番茄从书房里出来,以审判的目光看着杰西。花少北拍拍他让他去充电,只是老番茄没有以前那么听话了。这一次他反抗了命令,无论花少北怎么请求,他只是固执地,反复询问花少北要去哪里。


上一次的最后,花少北是给他强制关机的,老番茄一直以温和的神色看着他,看着他把手按在自己的心脏处,握上那人的手腕。


“请不要离开我——”


那是那天老番茄最后想要告诉他的。跳出来的心脏里,花少北取出了记忆芯片,插入电脑。如果想要忘得干净……花少北看着芯片里老番茄视角的自己,每天的,每时每分,他的目光都在自己身上,从未动摇。


母亲,我要怎么做才好。


于是他深呼吸,只留下了第一个视频,那是老番茄重启之日时与自己的一些交谈。不过他留了个心眼,给文件上锁,藏在了核心盘的最深处。这样自我检查也发现不了了吧,花少北想着又把芯片按了回去。夜色深了,杰西派来的车已经停在楼下。再等一会儿,花少北向前一步捧着那人的脸,吻在眼睛上。






“他会被送去做什么呢。”


老番茄被带走的那天是个大雨滂沱的日子,花少北撑着伞,看着卡车的前来。


杰西指挥把老番茄运到车上时,花少北站在一边询问着。碍于人太多,杰西摆出了冷漠的表情,但还是耐心说道,老番茄会得到新的程序,从此为云都服务,扫清一切罪恶。另外杰西给他传简讯,上面写着,她会保护好老番茄的。


谎言。


只是谁都没有精力拆穿了。


杰西准备上车时,花少北又把她叫住了。什么事?凌晨三点,杰西已经是哈欠连天,但她还是听一下花少北想说什么。


“我想去泥城休假。”


“……同意。”






时间又回到了现在,花少北看着老番茄的背影,百感交集。如果他是人,如果自己是机器人,是不是就不会有这么多的痛苦了。老番茄好像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看着食谱问花少北想要吃什么,花少北没回复,于是他就走过来让人靠着自己,又问了一遍想要吃什么。


真好啊。


【老番茄出现了无法修补的故障。现在给你两个选择:要么你把他毁灭,要么你接受法庭的死刑。】


老番茄忽然慌张了起来,左顾右盼找到了餐巾纸给人小心翼翼擦拭着。花少北的眼泪像是断线一般控制不住,他摆摆手说着不用,下一秒却又埋在人怀里哭了起来。老番茄拍拍他的背,花少北只是一个劲哭。


【如果我说不选呢。】


如果能一直这样就好了。


【我会让它现在就毁灭。】


如果我们都是人类,或者我们都是机器人,就好了。


老番茄,为什么我要创造出你呢。




最后的一天。


和往常一样的,他带老番茄出门逛逛。一年中的最后一天街上也热闹了起来,老番茄的眼睛找不到相匹配的,于是勉强给人弄了一个异瞳,不过走在大街上还是有不少姑娘上前和老番茄攀谈,而温和的机器人总是说问花少北,于是姑娘们看着花少北的目光殷勤起来。


他们在街上逛了很久,花少北第一次在别人面前牵着老番茄的手,漫无目的着在宇宙流浪。耳边响起新年倒计时的声音,人群向钟楼的地方涌去,花少北被一直紧紧握着,生怕涌动的人群下一秒就要将彼此分开。


花少北向远处望去,点了点头后任由老番茄拉着他在人群里穿梭,然后到了中间靠前的地方抬头,看着悬浮在半空的电子屏幕开始进行最后的一分钟倒计时。


五十秒,高跟鞋靠近的声音。


四十秒,花少北侧头,老番茄在看着他。


三十秒,两人的手紧紧握着。


二十秒,人群开始欢呼。


十秒,花少北拽了围巾,老番茄俯下脑袋。


人群的欢呼声仿佛来自遥远的北方,灿烂的银河穿梭而去,钟楼敲响新年的钟声。老番茄松开了手,花少北捧住老番茄的脸,一如曾经的那般轻声说道:


“最后的命令:忘记我,活下去。”


随后人群涌动,有人拍了拍自己的后背。花少北确认老番茄已经看不到他了后转过身。


零秒,他从容地跟着杰西离开。





老番茄站在原地,看着花少北消失的那个方向,一动不动。人群已经散了,花少北的香气还印在唇上。


【忘记我,活下去。】







“做梦。”



07.



今天是小少爷处刑的日子,时间安排在了下午一点,这个时候是大家的休息时间,所有人都看得见先生他将会是如何公平正义。这个月我一直被安排着给小少爷送饭,但不知道为什么,少爷眼里没有任何的畏惧,好像这已经是最好的结局了。


老番茄被带走我是知道的,因为老师的原因,我没有向先生举报小少爷的行为,找了个替罪羊流放到了泥城。但我没有想到先生其实一切都知道,他无法原谅老师的背叛,于是他也不想看见儿子和老师走上一样的路,可他又一次的错了。


小少爷的执拗让我想起了当年的老师,她被流放到泥城,是我送她去的。连你都不相信我吗,老师悲哀地看着我。我没有回答老师的话,我无法看着她的眼睛撒谎,我本以为在云都待久了,我根本不会有什么感情,可当我知道老师服毒自尽后,老师深爱的那个机器人在监狱里撞墙死了,我好像有什么地方动摇了。


我曾以为机器人是永远无法像人类一样的,就像我看着老番茄自主意识,吻了小少爷一样。


时间还是公正地审判了每一个人,包括那个法庭上沉默不语,只反驳法官那句“你是否患有精神病”。


他说:报告大人,我是真心爱着他的。


老番茄被安置在哪里我是知道的,先生知道小少爷选择了死刑的那天下午,一直看着他和老师唯一的一张全家福,念叨着“我到底哪里做错了”。每个人都有错,每个人都选择了偏激的方式。先生让我死刑结束后把老番茄带到泥城去,让他留在原本是老师的房子那里,就当是赎罪。


人类爱上机器人也是种罪吗?


下午一点快到了,我要护送少爷去行刑场了。少爷很从容,在我来了后接过了手铐,随后披上黑色的头纱在一堆人的护送下离开。快到刑场的时候我想起小少爷好像还没吃午饭,虽然马上就要到了,但至少我希望他能安心地离开。


转回跑的时候,一个年轻人蒙着面从我旁边穿过,径直走去。


我认得出他是谁。





午后一点,行刑。


花少北站在广场上,烈日当头。身后的法官在不停地宣读判词,他都听累了。无数个屏幕正对着自己,他知道在那后面一定会有许多人指指点点,讲什么“居然会爱上机器人”“闺女,你可不能学坏了”。他什么都不在意了,老番茄现在应该已经……安全了吧。


父亲答应过他的,会把老番茄送到泥城去。他什么都不要了,惟愿老番茄一世无忧,不再想起自己。


“行刑——”


身后的人举起了枪,弹匣掉落在地,发出乒乓的响声。恍惚里,他好像看见有人朝自己奔来,花少北伸出了手。


花少北闭上了眼。


母亲,我做的对吧。


只是有一句话,我没有问。


我还没有来得及问他。


来得及问他是否爱我。



08



老番茄也不知道为什么他要这么做,也许仅仅是为了所谓的爱。


当他开机时看到的人就是花少北,花少北给了他生命,教导他学习,教他如何做一个人。


机器人的感知世界都是模仿人类的,有天花少北不在家,他在打扫书架时,笔记本掉下来了。老番茄只是想放回去的,但其中的一页实在是太迷人了。


那是一张画,画的是自己,落款人是花少北。


他的情感系统第一次出现了大波动,他迫切想要知道花少北的一切,他想要以更完美的身份留在花少北身边。


老番茄是聪明的,他很快意识到,他是机器人。机器人不该爱上人类,人类也不应该会爱上机器人。宇宙间两个孤独的灵魂碰在一起却无法相爱,再多的书籍也无法解释。


朦胧里,他好像明白了人类的情感。原来喜欢会是这么苦涩的事情,无奈会是这么复杂。那个晚上花少北几乎删光了所有关于自己和花少北的回忆,可再聪明也不会料到,老番茄藏了一份在核心区,等着某天一个小蝴蝶把他吻醒。


然后,他变成了没有感情的执行者。直到有天泥城结束任务,他准备离开时,一个熟悉的蓝色身影抱着白色猫咪从不远的地方匆匆走过。


别走,h……


  呼之欲出的名字被困住,强烈的电击后,老番茄在禁闭室里醒了过来。杰西问自己要不要休息,老番茄只是盯着她看,重复着一个词:


花少北。


坚持不懈后花少北来了,带着一种决然的眼神。他知道花少北是爱他的,就像自己爱着对方一样。花少北在跟元首说什么他不知道,只是那人靠在自己身上的哭泣声让他沉思。他知道花少北想做什么,老番茄捡起那本笔记本藏了起来。


花少北还是离开了,他还是食言了。


但是没关系,这一次换我来找你了。


……


杰西看见了我,她没有阻止。


她告诉我,再不快点,就要晚了。


……


……


我来晚了。


他们带走了我的月亮。


他们杀死了我的月亮。


我的世界塌了。



09.



没有疼痛。老番茄只是在奔跑着。


枪声仍在响起,花少北是不是就是这样承受着无奈,站在这里接受来自四面八方的子弹,俗称:接受人民的审判。


红绿色的异瞳在逐渐黯淡的深蓝色里闪耀着,老番茄把他托着紧紧抱在怀里,警卫在身后追来,他能感受到玻璃碎裂——老番茄撞破了墙壁不停向外跑去。


【“应该站在一起。但不要靠的太近,因为廊柱分开才能支起庙宇,像树和雪松也不能在彼此的阴影中生长。”】


那张素描被夹在怀里,老番茄把他放在花少北的手上,而后马不停蹄继续朝边缘地方跑去。


【忘记我,活下去。】


他还没问花少北。


他还没听见花少北亲口说出问题的答案:他爱自己吗。


黄昏已至,面前是灿烂的落日,无数的灯光从背后打来。警笛声,警察们在呵斥着,花少北依偎在他的胸口,鲜血早就染透了机器人的全部。老番茄没有回头,一步步向前。云都的边际早就按上了玻璃,挡在面前,阻止去路。


【如果前面是万丈悬崖】


他听见身后的开枪声,他听见远处的呼唤,他听见元首的怒骂和杰西的哭泣,他听见自己的芯片提示即将自动销毁,他听不见花少北该有的呼吸声。花少北,花少北。他一步步向前走,一步步重复着这个单调的词。


【如果前面是万丈悬崖】


我们不会死在这里。


老番茄抱着花少北,站在了大楼的边际。繁华与喧嚣之下,万丈悬崖之处。上则云都,下则泥城。身后的人


【如果前面是万丈悬崖——】


【——你会怎么做,老番茄。】


老番茄亲吻着花少北合起的眼帘。


如同万华镜的玻璃闪着瑰丽的光芒化作碎片而去,老番茄把人紧紧抱在怀里。


我们的灵魂,该是自由的。



他们纵身越下悬崖。


End.


标签: 茄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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